好在不是，燕子归意识苏醒，发现是她，便忙松开了手，目光沉下，声音是非常中气不足的调调，还透着沙哑，“怎么了？”
“你身子这么烫，是发烧了吗？”苏伊睽不跟他计较那些，只是这样问。她伸手拉住他的手，男人只是躲了下，应该真的是身体不舒服吧，居然没有挣脱开。
“无碍，明日便会好了！”燕子归显然不欲与她详谈，声音低低的，回荡在山洞里，愈发空凉，“下次不要在我意识不清的时候靠近我，要是我不能及时反应，你会没命的。”
苏伊睽挨着他坐下，只是肩碰肩，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灼烫的温度。她虽然还是不放心，可也不是刨根究底的人。垂着眼想了半刻，抬眼看的时候，明月清光下，男人又闭上了眼。
“燕子归？”她轻轻唤。
他没有应她，即使是睡着了，身子还是笔直如剑，好像随时做好重创敌人的样子。
苏伊睽心中冰凉一片，安静一片，又有些温柔的情绪不经意往上浮动。她看着这个用生命保护自己的男人，眼眸亮如星辉，静静凝视他好久。
鬼使神差的，她突然间就心神柔软，燕子归到底是什么身份，她已经不想知道了。现在她信他，且会一直信下去。苏伊睽已经失去了那么多，燕子归给她的感觉又这么美好，她为什么不能珍惜呢？
看到燕子归额上沁出薄汗，双睫颤抖面色苍然。他像是沉浸在噩梦里，醒不过来。
苏伊睽从怀中掏出帕子，凑身过去轻轻为他擦汗。她看着他闭着目咬唇，一时心有所感：原来这世上，也不是只有苏伊睽做噩梦的。原来燕子归也是被噩梦缠绕的。
心不在焉间，她手中帕子好像碰到了什么，有些发皱，在面上微微凸起。苏伊睽眼梢轻轻下吊，移开帕子，专注地看过去。燕子归面上苍白如死灰，可在他鬓角的地方，有一块皮肤微皱起。
如果不是先前被水泡过，之后又没有打理，苏伊睽是不会注意到的。
她指尖有些颤，心跳节奏乱糟糟的。她有感觉，什么秘密要被自己揭开，她并不想知道，可又一定要知道。指尖按在他鬓角处，摸到那处凸起的皮肤，轻易便找到缺口处，手上稍微扬起向旁边拉，一张轻薄的面皮，被她整个拉起。
华光流彩，月色如水，她得以见到他真正的面孔：肤色如玉，眉若远山，丹凤飞扬，鼻梁坚挺，唇心若血，是一张令人惊艳窒息的面孔，绝世妖娆。
原来这才是真实的燕子归。
奇妙地与一张画像重叠，与时光重合。
当日在禁园，她拾到被丢在角落的纸团。画像已经那么久远，其中的少年淡去，模糊一团看不清样貌。她却能从一勾一画间，探的一清二楚。
眉若远山，丹凤飞扬，鼻梁坚挺，唇心若血。月华在他周身荡漾，隐隐如水波澹荡。少年貌美而妖冶，侧容干净安宁，他的魅惑，在暗处静静绽放。被时光遗忘了那么多年，苏伊睽早已老去，画中的他，却还是那样风华正茂，世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。
如果所有人都忘了，苏伊睽还是记得，那张画像有一副题诗。
洛阳城东路，桃李生路旁。
花花正相对，叶叶自相当。
春风南北起，花叶正低昂。
不知谁家子，提笼行采桑。
纤手折其枝，花落何飘扬。
请谢彼妹子，何为见损伤。
高秋八九月，白露变为霜。
终年会飘堕，安得久馨香？
秋时自零落，春月复芬芳。
何如盛年去，又欠爱永相忘？
此刻，“提笼行采桑”的年少时光已经没有了，苏伊睽怔怔看着青年，想到的所有情绪，停留在最后一句上……何如盛年去，又欠爱永相忘。
原来燕子归，就是那个寻寻觅觅的少年啊。苏伊睽默默想，眼中一滴泪掉下，她只是木然地看着，毫无反应。
遇到了这种事，谁都会难过的吧？即使性格强悍如苏伊睽，在不经意间，也是泪落如珠。她心中空荡荡的，什么嘲讽、灰心、悲凉、茫然的情绪，都涌上心头。聚到一起，心口被硬生生挖走一块儿，还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。
苏伊睽必然是厌恶那位记忆中的少年，他占据了她十年的回忆，且从来没有在现实中出现过；苏伊睽又是欣赏燕子归这样的男子，比起韩靖君的心机深沉，岂不光明磊落了一点半点。
可是原来，燕子归是她曾经愿意跪在雨中一整夜的人啊。
她想起第一次看到他，在常大夫的医馆中，常大夫夸口大徒弟何等出色，燕子归却只是看着她，目光里一点温度也没有。她想起她总是嘲笑他英俊的没有特色，原来那真的不是他的脸，他本身美貌何等妖娆凌厉。她想起他说用生命来保护她，那份顶天立地的气势何等熟悉……是的，她一直觉得他很熟悉。
少女的天真被世俗浸染，再次见面，原来是这样。她甚至都有点儿明白，他为什么会出现，又为什么不太情愿呆在她身边。
苏伊睽不想软弱，可是眼泪不受她控制地往下掉。她真的觉得心口又累又苦，可无处发泄。
她木然地把面皮重新给他戴回去，呆呆看着他好久，指尖在他鬓角游离，然后站起来，扶着山壁走出去，衣袂飘然，雪白如云。一个人站在山间，木林遥远像梦境。她慢悠悠地往前走，觉得自己更像是梦。
虽然她一直不想承认，总是不想承认，可是这时脸上冰凉的眼泪告诉她：确实很荒唐。那人明明什么也没做，明明对她还不错，已经要她这样子难过了。这样的难过，就是接到韩靖君的休书时，也没有的。接到韩靖君休书时，苏伊睽更多的是不甘不服。面对这样的闹剧，苏伊睽只是觉得累，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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