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云又做梦了。
这一次的梦比上次清晰得多，梦见的仍是聂云扬，但所见的人，所见的景，无一不是她熟悉的，她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前，黄沙漫天的西北战场。
她看到了江端提刀在重重围困下呐喊死战，看到了自己满脸青黄脓血狰狞杀敌，风尘之中，血肉横飞，人头滚落，手脚削落，尸骨被战马踩得稀烂，她还看到了江镇，不知是不是错觉，聂云扬眼里的江镇几乎整个人都是被红黑之气笼罩着的，一眼看去，连面容都不甚明朗，唯有一双眼睛如同黑夜寒星般醒目。
这是聂云扬被正道追杀的时候，就在飞沙之战惨烈战事的天空上，许许多多相貌模糊的正道修士在和聂云扬作战，江云不知道一个魔修能有多强，聂云扬给了她答案。
一把招魂幡，数以千计的阴魂飞夺而出，一道阴魂一双手，顷刻间就能要了一个修士的命。
一道震灵镜，翻手一面照见人心，覆手一收魂魄震荡，两三下就是一道生魂到手。
一件血河长袍，凝血成河，能噬人神魂，腐人骨肉，血出如骤雨，绵延百十里，金丹之下，毫无生路。
除却法宝，还有功法，聂云扬自创的飓风一指和雷霆生灭大道法在全力出击之时，同阶以下无敌手，而他已至大乘之境，这一路追杀，一百多名正道修士损兵折将，临到人间界，只剩下四十多人。
这世上最不值钱的是人命，最值钱的还是人命，修仙之人最不在乎别人的命，最珍惜自己的命。
聂云扬几乎已经懒得出手，只等这些正道修士自溃，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，人间界两军交战，他看不起的正道为了杀死他选择了剑走偏锋，百万亡魂成了最好的祭品，将星为引，使得这些人无法遁入轮回，冲天的怨气被法阵逆转，倒灌到他的身上，即便是大乘的修为也逃不开天雷之怒，差点让他身死道消。
正道的修士怎么也不会想到，正是他们用来做阵眼的将星意识全无之后，仍记得和他血脉相连的骨肉，给了他一线生机，亡魂的怨气碎了他的法身，断了他的修为，却因为阵眼的保护，没有侵蚀这道肉身一丝一毫。
……
江云看见了许多早已死去的人，看到他们茫然地在战场上行走，茫然地想要杀敌，却再也碰不到生者的刀枪，她看到江镇收拾残兵之时，无数的亡魂见到他的将旗，就浑浑噩噩地跟上了队伍，她看到驮着小王子尸体的战马后面，许许多多的羌人魂魄飘飘荡荡地在追，她看到了江端，他就坐在自己的尸体边上，有些叹息地伸手想要拂去她脸上的血污。
她看到了八千残兵的边上，数不清的士卒亡魂仍在队列，她的小黑和她并行着，还不忿地用头撞着她身下的马，它湿漉漉的脑袋上还在滴血，却浑然不觉，似乎有些委屈她怎么不骑它了，尚有一些亡魂不知自己早已死去，还在如往日那般吹嘘着回营。
然而就在这时，就在他们行军的路上，有一道法阵铺展而开，先是一个小漩涡，随即飞速地扩大，跟在队列中的无数亡魂被吸了进去，连带着一些身体虚弱的残兵生魂被硬生生和身体撕扯开，明明早已置身一片混乱飓风之间，然而于她只是一个恍惚，像极了风雨前的宁静，被吸走生魂的残兵宛若行尸，只剩下攻击活人的本能，可笑那时他们还以为是蛊。
聂云扬是被引来的，两名正道修士且战且退，将他引至亡魂阵中时，正是江镇被那道惊雷击中颅脑时，江云一时不知自己是被冲天怨气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聂云扬，还是濒死之际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江镇死去的江云，无数的翻合重叠之间，她眉心的红印忽隐忽现，猛然间睁开了眼睛。
那是一双血红的眼睛。
疯狂，仇恨，怨毒，愤怒，不甘，种种交织在了一起，几乎让人不寒而栗。
离她不远的丁灵被她的眼神吓住了，抱着周黎退了一点，看向救下他们的素衣僧人，“大师，她，她……”
印澈手中禅杖一转，一道金光在他身后几凝成万丈大佛，佛手开合，一道金色的掌印猛然拍在了江云的后背，快要爬起来的江云受了这一击，顿时吐了一口鲜血，趴在了地上。
江云咳了几声，又咳出了好几口血来，她慢慢地抬起头，转过头，也看到了莲座上眉目冷峻的僧人，她似乎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，手在泥土里挣扎了几下，撑着想要去够落在不远处的血红妖刀。
袁宁的毒已经褪去了大半，他擦了一把嘴角的血，猛然说道：“她是江云，大师，她不是夺舍的魔修，我认得她的眼神！”
印澈微微垂眸，看着地上挣扎的人，忽而放下禅杖，双手合十，念起经文来，他每念出一个字，周身便多金光一道，随着经文越念越长，金光的范围也不住地扩大，袁宁能感觉得到，被金光笼罩之后，体内的气开始平复，恶战之后的心情变得无比平和，每听一个字，就让人松弛一分，到最后几乎整个人沐浴在佛光里，宛若一苇渡江，静至天宁。
丁灵闭上了眼，她怀里的周黎即便是在昏迷之中，脸色也变得红润了许多，佛光照耀之下，似乎所有的人都得到了平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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