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场病来势汹汹,几乎要将他彻底摧垮。靠着德音与章平的坚持以及无微不至的照料,他才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。
此时,他沉默无言望着德音,一双眼窝深深凹陷下去,浸了墨一般的瞳孔幽暗无光,衬在苍白的皮肤上有些吓人。
德音受不了他这个样子,心头一阵酸涩,刚想劝他回屋,就听他喑哑着开了口。
“自从始皇帝陛下离世之后,我日日夜不能寐,想要查明真相、替沉冤者报仇,却处处受制于人、被远远排挤出朝廷。后来,张楚叛乱,我主动请战,终于能够有机会再替大秦征战沙场、肃清天下。可惜,巨鹿一役、形势急转直下,前有联军势如破竹,后有奸佞断援掣肘,二十万将士危在旦夕。我想保住他们,不管别人如何看我,我拼了命只想保住这些人,子婴需要他们、你哥哥需要他们、大秦需要他们!我忍辱负重、苟延残喘,周围暗无天日,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潜行,可我不曾害怕,因为那二十万秦军就是我心中的希望。他们如同一盏明灯、一簇火苗,照亮了我脚下的路,而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咸阳。如今,这光亮被人剪灭了,我被困在无尽的黑暗之中,没有了路、没有了希望,咸阳,再也回不去了……难道是我做错了?”
听他喃喃自语,德音已是泪光涟涟,然而想到他的病情,德音还是忍住了千头万绪,强撑笑意安慰他:“子婴哥哥不是已经继位了吗?有他在,大秦的魂就不会散,我们一定能重回咸阳的。”
章邯幽幽叹息,抬手似要轻抚她的容颜,却又僵滞在半空。他口中的咸阳并不仅仅是那座孤城,而是大秦最为辉煌的见证,是傲立东方的恢弘气魄,是山河一统的壮烈辽阔,是他从幼年时便发誓要守护的至宝。
“此咸阳非彼咸阳啊……没有足够的兵马,子婴撑不了许久……”章邯苦笑,经过这场大病,他已是形销骨立,笑起来的时候,面颊处深深凹陷下去,“我是不是做错了?”
德音想要安慰他,却见他轻阖双眼摇着头,转身迈着虚浮的步子往回走。一边走着,嘴里还不停念叨:“我是不是做错了?是不是做错了……”
这句话仿佛一句魔咒,纠结于心,折磨得他几乎无法呼吸。
德音怕他出事,几步追上去将他扶住:“邯哥哥,你不要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!当初你做下那个决定,本该天衣无缝,若非司马欣叛变,又怎么会让项羽知道这其中的真相?!你已经尽力了,你真的已经尽力了。”
章邯一愣,眼圈迅速红了起来。他闭目长叹,任凭眼泪夺眶奔涌:“可我对不起始皇帝陛下,我对不起扶苏,对不起蒙恬、蒙毅,对不起大父,对不起子婴,对不起那些追随我的将士……我是大秦的罪人,罪无可恕。”
“没有人会责备你!你也不是大秦的罪人!”德音一步上前拦在他面前,虽是泪眼婆娑,但情绪却忽然激昂起来,“从一开始,你就被赵高所忌惮,内忧外患之下,你能领着这些将士坚持到今日实属不易。若真要怪罪,也只能是胡亥胡作非为,将大秦的福泽耗尽。若大秦真的气数已尽,凭你一人之力又岂能扭转?邯哥哥,我知道你心中难受,我和你一样难受。我看着父皇一步步实现秦人世世代代的夙愿,知道这其中饱含着多少艰辛。若我们就此消沉下去,岂不是遂了项羽的心?秦人坚韧,百折不屈,我们的祖先吃了多少苦,流了多少汗、多少血,耗费了数百年的光阴,才成就了彪炳千秋的辉煌功业。先人们能够做到,我们为什么不能?大秦走到今日,所少次濒临亡国之危?可我们不都一路挺过来了?大不了,我们重头再来一次!”
章邯微微张着嘴,愁云密布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。
德音一步上前,环住他的腰身伏在他肩头,声音虽是微弱,却如涓涓细流,润湿了他那已然干涸的心田:“好好活着,为了那些将士,为了那些曾为大秦赴汤蹈火的人们,活着,就有希望。”
章邯深吸几口气,携着凉意的气息顺着喉头进入脑中,一切忽然变得安静起来。混沌许久的思路逐渐清晰,抽丝剥茧一般将所有的困顿悉数剖开。
他想说些什么,话到嘴边忽然听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。
二人寻声望去,没想到竟是那日在屋中吵闹的少年。
德音冷着脸,没打算和他说话。少年明白她还在生自己的气,别别扭扭进了门,将怀里捧着的木盒放在青石台阶上。
“那个……这是以前我身负重伤从定陶回来时项将军赏我的……我也不懂,据说是上好的补品……你们应该需要的……”少年一边说着,一边偷偷察看着德音的神色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“那日我说得有些过了,对不起。”
德音微微叹了口气,无视了他和他送来的东西,转身搀着章邯:“外面风大,我们还是回屋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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