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极宫里跪了一地，满朝文武纷纷求李华放韦昭一马。
左龙武卫大将军严瑞全身着甲，也愣是扑在地上苦苦哀求。
殿里当然也有人站着，韦昭扫了一眼冷哼一声，站着的人有一个算一个，尽是崔纬党羽。
韦昭侧首回看，李华不为所动，只当瞧不见他。
一大把年纪的韦昭愣了一下，随即仰天大笑，直笑得老泪纵横：“老朽一生，为大齐披肝沥胆，今日贼人扣门，要老朽性命。也罢，老朽出门看看便是。”韦昭深深吸了一口气，转过身去也不再去看李华，“只是，还望圣人记得今日殿中模样，他日若是回想起来，还能念起老臣半分好，就不枉老臣……”
韦昭顿了一下，像是说错话了，立刻改口：“就不枉我这糟老头子赤胆忠心。”
说着手杖一顿，拂袖而去。
“韦太傅！”
“韦太傅！”
殿中匍倒的大臣们纷纷抬手叫他。
韦昭仿佛没听见，正气凛然地走进了冰凉的夜色中。
寒夜中，圆月孤悬，周边一片云丝都看不见，无遮无挡的月光如暴雪般落下，把太极宫上上下下照的泛着一层清冷的靛蓝。
这孤夜里，有人的血比月色还冰凉，但，有人的血还热着。
那边李溪早就坐不住了，扑过去冲崔纬一通拳打脚踢，直撕得崔纬幞头散乱，衣袍破碎。
李华心烦意乱，一拍龙椅：“太极宫内，成何体统！”
几个早就跟了崔纬的内宦外官冲过去把李溪拉扯开，李溪嘴上还是叫骂，骂的口舌吃痛还不肯停，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后，倒不过气来的李溪猛然咳嗽起来，越咳越重，越咳越觉得胸中一团火焰在无限收缩无限蓄能，直到胸腔压不住它，李溪“哇”的一声，一口血喷在崔纬身上。
李华撑着脑袋冲严瑞吩咐：“严将军，随韦太傅去看看。”
严瑞也被龙武卫军将拉起身来，赶紧带着人跟了过去。
太极宫承天门外，贼人声势浩大，军旗炸响，王兴一马当先，竟然叫身边军士一起大喊：“未审乘舆播越，自此何之！”
一时间宫墙内外都是这一声——
陛下再逃难的话，车驾还能逃到哪里去？
这一声，一是夸耀他主子韩振和自己当年接驾有功，二是嘲讽李华，如今天下藩镇都动了反心，他再想当年一样车驾逃出长安，怕是世上不会再有人救驾了。
兵卒们喊声一声高过一声，宫墙上有北衙禁军气得咬牙切齿，着甲的拳头一拳一拳砸的青砖上一个一个白点。
王兴放声长笑：“自此何之，自此何之啊，哈哈哈！”
月光打到宫墙上，一个紫袍老者不疾不徐上来，月华衬得须发如积雪，周围几个银盔银甲的龙武卫军校擎着火把赶上来护住，却被他轻轻抬手拦住，指着城下叛军轻笑：“我韦昭出生入死几十年，这等蟊贼，无妨，吓不到我。”
韦昭说罢，一步步走到望楼上，干枯的双眼突然爆出精光扫过城下叛军，叛军被这股正气一阵，居然真一时不再喊叫，韦昭这才冲门外大喊：“王兴，韦昭还没死呢！”
王兴一拽缰绳，战马长嘶一声前提腾空，一柄长刀拖在身后，做够了派头等马停后，他才抽动眼下两条横肉：“韦昭！你搬弄权术，欺侮圣名，致使命官报国无门，百姓营生无路，近日王某就要诛杀你这奸佞，还大齐官场海晏河清！”
韦昭大笑一声。心里却是叹息：
不是当年了啊。
当年天下英雄数我辈，眼下？眼下一如江湖岁月催，他一个糟老头子，早上不了战场，杀不了仇敌了，当年手里的宝剑，也换成了如今的竹杖，哪还有当年衣袍翻飞，下马成文，上马点兵的冲天豪气。
可论起骂人，他小小一个晚辈王兴，还不够我韦昭看的。
韦昭直笑到王兴懵了才发话，也不动怒气，只是朗声说道：
王兴！
你等贼人，放横长安，伤化虐民，此为不仁；
卑侮王室，盗窃国鼎，侵官暴国，此为不义；
输货权门，因赃假位，金舆璧辇，此为不礼；
举兵由心，弄戮在口，匍匐豺狼，此为不智；
欺世盗名，开门揖让，横逆交逼，此为不信。
你等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之虫豸，岂敢于圣人门下口出狂言。
王兴也是要脸的人，让韦昭骂得狗血淋头，也没刚刚勒马提缰的架势了，嘴上开水烫了一般不停：“闭嘴！闭嘴闭嘴闭嘴！闭嘴！”
他招呼麾下弓弩手放箭，严瑞的刀牌手刚要上来，却又被韦昭挥手退下。
说来也是奇怪，一个糟老头子，身子就露在垛墙中间的垛口那无遮无挡的，可偏偏这具苍老锈蚀的躯体爆发出的浩然正气，却让叛军弓弩手痴傻住，别说放箭了，连拉弦的手都不由松软下去。
韦昭又是大笑：“跳梁小丑，黔驴技穷，羞也不羞？！”
他往长安放眼看去。
东市的火光滔天而起，一连席卷到周边的几座民坊，隔得这么远，依稀还能听到百姓的哭嚎声。
大齐的百姓苦啊，尤其是长安的百姓最苦。
两年余年国祚，号称四海臣服，扶桑、高丽、安南、西域各国无不遣使留质，可盛名之下，堂堂一国之都，这是第几次被贼人攻进来了？
六次！
第六次！
杜拾遗的《兵车行》：
汉家山东二百州，千村万落生荆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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