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前，北直隶，青云门。
“噼啪，噼啪……”
窗外的芭蕉叶被雨点打湿，阴冷的室内，几名婢女站在墙角边默默抹着眼泪，谁都不想发出任何声音惊扰面前最后的谈话。
窗边的床榻前，面容秀美的宋婉君侧卧在床上，勉力抬起头，眉眼间尽是疲惫。
十五年前，她还和陈滦峰并称北派双子，一时风头无两，可如今啊，也嫁作人妇，就连孩子陈星常，也已经十岁有余。
江湖上没有永远的巅峰，也没有永远的低谷。
从低谷到巅峰，从巅峰到低谷，这其中的过程，便是人生。
和陈滦峰从相识相知到谈婚论嫁，从洞房花烛到相濡以沫……再到现在油尽灯枯……其实看起来也没有多少年吧……
时间过的真快啊，居然也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。
她知道，作为一个母亲，她一定要在这时候和孩子说些什么，可话到嘴边，却又成了柔软的安慰，甚至于，她不想让自己最凄惨的模样让孩子看见，就仿佛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剑走天涯的女侠。
“阿常，没什么的哦，你不是最喜欢枣糕吗，娘专门让你师兄买了枣糕来，刚出炉的，你快去尝尝，不要哭啦……”
宋婉君有气无力地说着，却还是尽自己所剩不多的力去拿身旁桌子上的果盘。
“可是，可是……”
床前的孩子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，声音断断续续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：“可是，可是阿常以后再也见不着娘了，阿常不要吃枣糕，只想，只想……”
“见得着，见得着的……”
宋婉君勉强笑了笑，慈爱地摸着孩子的头。
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。
习武之人，总是会对自己的气数有所感知……让孩子好好活下去，这已经是她最后的心愿，也只是最后的念想。
她其实很讨厌骗人，很多年前她的师兄就骗过她很多次，最后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。
可陈滦峰也很喜欢骗人，明明他知道自己气数已尽，想让自己最后一程走的体面……
可他也明白，自己不想让他看见，当年那个行走江湖的女侠也柔弱成了这般模样。
陈滦峰不忍心，也不敢去送妻子最后一程。他知道，宋婉君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悲凉的结局。
世间文字八万个，唯有情字最伤人。
姓陈的……连这时候都像个老妈子一样处处操心。
结果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。
当年那个和陈滦峰在江北闯出一片天地的女侠，现在也成了病秧子了。
宋婉君撩起头发，她不想让孩子因为自己哭的那么伤心……她其实很想告诉小星常，自己走了之后，以后再也看不见你啦，这是娘和你见的最后一面，你一定要好好看看娘啊……以后就再也见不着啦。
然而话到嘴边，她却还是打起精神，笑了笑，对陈星常说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谎言：
“没关系哦，以后啊，你听见下雨，就是娘来看你啦。”
“娘骗人！”
那孩子抹了抹脸挂着的眼泪，可眼皮颤了颤，眼泪却更止不住了：“下雨，下雨的时候没有人摸阿常的头，也不会和阿常说话……”
“怎么会呢！”宋婉君摆了摆手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高兴，憔悴的面容却已经苍白如纸：“娘不会骗阿常的……娘以后就在天上，看着呢，一直看着呢……”
“咳咳！”
突然间，宋婉君捂着胸口，猛烈地咳嗽起来，呕出一口鲜血，溅在雪白的床单上，仿佛一朵绽放的花，真美，可凄凉的让人想哭。
一旁的婢女们惊慌上前想做些什么，却被她挥手支开。
已经没有必要了。
宋婉君虚弱地呼吸着，她忽然想起来很久远的时候，自己好像和很多人一样，看过很多的话本子。
那时候话本子很有意思，打打杀杀情情爱爱，就好像你只要一翻开书，不用出门，就能一个新的江湖，可后来真的在江湖中闯荡才发现，江湖其实没那么有意思。
好的结尾能让她开心一天，坏的结尾会让她哭一下午……可现在，自己居然也会让孩子哭一下午了。
就和南疆的话本子一样。
“娘！”
孩子紧紧攥着女人冰凉的手，咬牙哽咽着，尽量让自己不那么大声地哭出来：“不练武了！我不练武了！我也和娘去天上，天天都能看见娘！”
“阿常，这种话，以后不能说了，会惹你爹生气的……”
宋婉君虚弱地说着，冰凉的手抬起，好像还想再看看自己的孩子，仿佛还想抬手摸一摸孩子的头……
“别怨你爹不在，他是为了你们着想……他没能见我最后一面，我不怪他……娘没用，这辈子不能陪你长大，也没什么能，咳咳咳……也没什么能给你的……”
“阿常啊，记得，一定不能对不起对你好的人啊，娘这辈子，其实，其实很对不起一个人，现在娘后悔……咳咳，可现在……现在已经来不及啦……”
宋婉君没有再说下去，她害怕把孩子牵扯进这件和他没有关系的事，害怕他会对武道产生动摇……更害怕自己的儿子会因此怨恨他的父亲……
自己年轻的时候何其潇洒，可临走之前居然也轻声细语起来了……她无声地笑了笑，心头却莫名泛起了一丝悲哀。
“阿常，别哭啊……你记得，下雨的时候，娘就来看你啦……”
男孩擦了擦眼泪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：“我不哭！我答应娘，以后一定不会当爹生气了好不好？以后我不会惹他们生气了……我以后，我以后听娘的话，当大侠，娘不要走，不要走好不好？”
小孩子很天真，总以为自己只要交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，就能把珍惜的人永远留下。
生人无能相惜者，曰悲；再无可惜之日者，曰哀。
宋婉君摇了摇头，抚摸着他的脸，轻声交代着自己最后的心愿：“阿常……娘是想让你像你爹一样，济世安民，侠者天下……可如果有一天，你也有喜欢的人了，不想习武了……那就走吧。娘只想你每天快快乐乐的，不用当什么大侠，其实啊，江湖……江湖也没……也没那么好……”
说着，女人的声音越来越低，逐渐低到尘埃里……直到，直到再无生息。
黑夜是那么的晦暗，孤单的连星星都想要坠落。
男孩无声地抽泣着，突然放声大哭，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，心肝都疼得像要裂开一样。
他从来不是个爱哭的孩子，就连以前挨父亲的打都从来没有哭过。
他以为只有软弱的孩子才会哭的。
可现在他终于明白，撕心裂肺的哭泣和软弱无关……
只是心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突然碎掉了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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