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存似乎领会了李归真的想法：“可行吗？我是说……”
“下官明白，殿下是说下游。”李归真面露难色：“恐怕，难说。”
“说说你的想法。”
李归真说了说金堤的历史，这东西，是瓠子堵口的遗迹。
汉武帝时黄河在瓠子决口，泛滥二十三年，冲出一个“广百步、深五丈”的巨大决口河道，奔涌而出的河水，居然在平原上生生造出来一条大河：瓠子河。
为了堵住它，汉武帝亲帅百官，沉白马玉璧祭祀河神，发大军把战国时卫国王家园囿淇园的竹木全砍光了，耗费巨大终于把瓠子决口给堵上了，可瓠子河却根本没有断流。
为什么？
口子是堵上了，上上下下被冲烂了的河道已经无钱修补，上游下游还是水患频发，“岁不登数年，人或相食，方二三千里。”
不停有小型决口的流水补充到瓠子河里，导致这条“河造河”居然从没断流过，直到汉明帝王景治水时，王景用了笨办法，河水在哪决口奔涌，就一边堵口，一边在哪修一道堤岸控制水灾，避免它继续向南蔓延，慢慢把河水约束到河道里去。
直到金堤越来越靠近黄河河道，最终把所有口子堵上，在河道两岸加固出一道极其坚固的金堤。这才保了黄河六百年安定。现在的黄河堤岸，就是当年的最后一道金堤。
但王景留下的遗产不止这些，还有李归真指着的方向，李存眼里南面这一道道高大的土垄。
这些，就是当年王景用来控制水灾蔓延，一点点把河水逼回河道的暂时性堤岸，只是百姓叫顺嘴了，也跟着一块叫金堤罢了。
换个思路想，这一道道金堤的北侧——
曾经也是黄河故道！
李归真算来算去，眼下河水淤积，已经越来越高，疏浚已经不可能了，加高恐怕也无济于事，再有钱也白瞎，何况李存还没钱。
这次幸好滑州只是河北大雨的边缘地带，河北雨水被永济渠分了不少，可要是上游再下几场大雨，不管是北岸的沁水，还是南岸的洛水、汜水发起飚来，滑州的河道，绝对扛不住。
那怎么办，坐着等死么？
不行。可李归真唯一能想到的方法，无比凶险，万一没弄好，白折腾了不说，反而可能会引起更大的灾难。
这个办法就是：
分流。
金堤是现成的堤岸，下面也有当年因泄过洪而土质疏松的故道。只需要把金堤遗迹加固，再把故道里的土掘出来填在北侧另筑一道，一条现成的两岸堤坝坚固的河道不就有了吗？
到时候滑州河道遇险，直接在预先挖好的河道里分流，原本河道里的水势必然大减，就能化解滑州水淹的危机。
李存需要拿个主意。
一个绝不是他一时片刻就能拿定的主意。
因为这样做能保住滑州不假，可下游呢？
汉朝时瓠子决口灾情最严重的就是下游的濮州和山东各州，如果掘开黄河，用金堤分流，下游百姓怎么办？
李归真能想到的最佳办法，就是把河水导入郓州的大野泽。大野泽东北通济水入海，东南通淮水入海，水到了那，自然有去处。
“怎么导？”
“瓠子河故道。”
李存苦笑：“这……”
瓠子河故道根本不在滑州，而在濮州，从濮阳县城南面，一路向东到瓠河县，从雷泽入大野泽，濮州是朱尽忠的地盘，他会为了李存，掏钱开掘故道不说，还得白白淹掉现在已经成了良田的瓠子河故道么？
不可能的。
一旦他不配合，河水真的冲开瓠子河故道入大野泽还好。
可一旦水势不配合，在濮州、曹州、郓州蔓延肆虐起来，那李存是滑州救星不假，但同时也会成为……
千古罪人。
李存迟疑不决，心中快速权衡着利弊，结果发现，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。
不分流，滑州五六万军民的生计，只要一场雨就全完了。
分流，万一弄不好，下游十万、几十万、几百万百姓怎么办？
“说到底，这不是在‘牺牲百万人救六万人，还是牺牲六万人救百万人’里做选择。”李存沉吟着，手指抠在夯土的城垛上，沉吟了片刻才说道：
“这是要我选，杀六万人，还是杀百万人。”
李存脑子里突然出现上元灯夜，西市那个家里曝布行烧成白地，面对着滔天火光瘫在地上的李家大郎。
数字只是数字，纸面上一点墨而已。
可这笔一旦写下去，是无数个活生生的人。
“嗯。”即便洒脱如李归真，面对这个问题也无法洒脱了，“要命的是，殿下还需尽快给个主意。风雨、军情，都不等人。”
说真的，李存束手无策了，不管选什么，都是逼着他掐死自己的良心，他承认自己做不到，于是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李归真的算力：“你的意见？”
李归真一边心里确信自己没跟错人，一边也是直摇摇头：“走一步看一步。下官算过了，眼下之计，只能先加固金堤遗迹了。开掘河道、修建一侧新堤，钱不够，人也不够。除非殿下狠下心，让滑州百姓全都来服徭役。”
没错，大齐的百姓，每年要承担二十天的徭役，说穿了就是免费给官府无偿打工，一般不是修桥就是补路，都是土工木工大活。
把滑州这五六万居民瞬间全抽来，反正不给工钱，应该很快能完工。可且不说这么多人把拉来干活会不会哗变，就说眼下这个节骨眼——
夏收刚过。李存自己的团结兵都在紧张地补种稷子，好赶在秋播前再收一季粮食，滑州多少居民也是一样，最惨的比如焦大那些人，还指着这一季的稷子活命呢（当然焦大参了军就没这么窘迫了），让他们撂下地里的活来服徭役，堤修好了，人死绝了，那跟不修又有什么区别？
李归真算了算存粮，春播的粮食够团结兵撑一阵，李存的禄米还有多余，那就征一部分流民，不给钱，但管饭，再把滑州一州七县没事的守捉、烂脊、不良人，以及罪犯们全押来，先把金堤遗迹加固连通。
至于老天爷还舍得给他多少时间，没人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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